每到夏日炎炎之时,就会想起一首童谣:“六月天气热,扇子借不得。有钱买一把,无钱等他热。”说的就是蒲扇。
小时候,村里家家户户人手一把蒲扇。每回吃完午饭,把碗洗完,大人们都在午休时,我们几个堂兄弟姐妹却是精神头好得出奇,时常拿着大大小小的扇子飞也似地在各家的堂屋里、过道里、竹林里穿来钻去。三哥最聪明,每回都能想出特别的点子。不晓得他哪里看的神话故事,非要拿别人手里的一把扇子在手里,两只手在那里挥舞着装大鸟,或者是老鹰之类的。有一回,大约是看过了香港武侠片《霍元甲》,他爬上一棵柚子树,叫我们把蒲扇递给他。然后,他两手使劲扑腾着,缩着两条腿,学着陈真的样子,从树杈上大叫着跳下来。结局当然是摔了个四脚朝天,扇子也弄破了。我们一群孩子围在那里,不知道该笑他还是该安慰他。
后来又有一次,三哥撺掇着祖父倒立。那个时候,祖父已经年近七旬,但他老人家可听不得我们的央求,于是,把手中的大蒲扇往裤腰上一插,找了一处土墙,两只粗壮的手掌往地上一按,双脚顺势一蹬,腰杆一挺,啪的一声就搭到墙上了。三哥兴奋地直跳,其余几个看得傻眼。祖父在地上喘着粗气,脸都憋红了,却不下来,蒲扇在他身后咯吱咯吱地响。正在这个时候,幺叔走了过来,一看祖父在靠墙倒立呢,气得一巴掌就给三哥头上呼了过去。然后赶紧奔过去,扶住祖父的腰和腿,慢慢地让他下来。祖父还不知道三哥已经挨了揍,还在那里问:“怎么样嘛?没有吹牛噻!我年轻的时候,可以倒立一杆烟的功夫。”
祖父自然是没有吹牛。他年轻时是挑夫出身,脚力好得很,时常跟着一群人去自贡挑盐回来贩卖,赚几个辛苦钱。夏天出门,蒲扇是必须的。可两只手要扶着担子,哪里有空拿蒲扇?于是,扇子就经常插在腰间,有时又在脖领,歇脚时再拿出来扇风。但也只能有蒲扇,像折扇那样的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扇子,我们家是没有的。但祖母用的蒲扇却是小巧得很。祖父每年端午必定要去镇上给祖母挑一把蒲扇。那蒲扇必得扇面圆且好看,扇柄轻且称手,捏在手中一摇,清风徐来,手不累,心不慌,这才给祖母买回来。
祖母拿到新扇,会从水缸里舀一盆清水,将蒲扇放到水里浸泡半个小时,这才拿出来,放到阴凉地方晾干。到下午的时候,她就摇着新扇到各家屋里去走走,看看。每每看到她的孙子们正在地上玩耍,就走过去,站在一旁,用手中的蒲扇驱赶蚊虫。那一股夏日独有的清凉就浸润到我们心里了。
有了新扇,祖母往往会找出去年的旧扇来,又从笨重的衣柜里翻出花花绿绿的布块,用剪刀剪成合适的布条。然后,眯缝着眼把这些或素雅、或繁复的布条,缝在蒲扇的边框上。于是,这些原本已经破败的蒲扇又焕发了生机,甚至比新买的蒲扇还要好看。每每我们惹了祖母生气,她就作势要拿蒲扇拍我们的背,但有布条的隔挡,哪里会觉得疼呢?
夏天暑热正当的时候,往往有客人来访,祖母便时常在家里备着蒲扇。人家走进门来,还没有坐下,一把轻巧的蒲扇就已经递了过去,自然是这年新买的。这时,祖母还会起身去给客人倒水。水是一清早就烧开,拿新摘的薄荷叶泡在瓦罐里的,凉到这时,刚好不烫嘴,也不凉心。入得口来,薄荷的清爽沁入心脾,来时的热气好似一下就驱走了。两个人一边摇扇,一边说着话。天井里几株玉簪花仰着洁白的花朵,沉浸在她们的故事里。祖母那个年代的人说话,是非常小声的,以至于我只看得见她们在张嘴,却听不清一个字。说到好笑的时候,两个瘪嘴的老太太开怀大笑起来,我却只看到满脸的皱纹,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清。到现在,我倒好像是知道原因了。她们讲的何曾又是我一个小女娃可以听得懂的?话里的家长里短,岁月更迭,世事变迁,人情世故,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
小时去外祖母家,她家门前的田坎上栽种着各种果树。有桃李杏梨、橘柑橙柚,还有满山遍野的红桔树。我尤其喜欢田埂上一排笔直的椰子树,还有蒲葵(蒲葵叶就是用来做蒲扇的)。每回见了蒲葵树,就心里计划着,割一片叶子来做一把蒲扇。但每回也就是看看,想想。那个做扇子的想法时常淹没在外祖母蒸的糯米包谷里,炖的土鸡汤里,晒干的花生里,煮熟的毛豆里,没有一回是付诸行动了的。
外祖母家照例是数不清的蒲扇。我时常趴在高高的凉板席上,听着她和母亲说着石牌坊的故事,耳边是轻柔的风,和着聒噪的蛙鸣。在明亮的月光中,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到里屋的蔑席上,又是一阵蒲扇驱赶蚊虫的嚓嚓声,以及放下麻布帐子时,缝在帐门边的铜钱发出的铮铮金属声。
如今度夏,已经不再需要蒲扇。家里、饭馆、超市、电影院、出租车,哪里都是空调,电风扇,只要进去,门一关,就是凉凉的风。然而,总还是有凉风吹不到的地方,比如建筑工地、市政环卫,我倒是希望他们能有把蒲扇,歇息时能在手上摇一摇,哪怕是热风,也略解一解暑热。